第五十九章杀肥遗(2)

无争厅黑得对面父子不相见。

两个人静静地对立着。做儿子的话已经说完,沉默了不足一顿饭的时间,两人都觉得似乎过了十年。

羿之斯想找点话来打破沉默,却越想越伤心;羿令平不敢说话,一阵疯狂的独白过后,冷静下来的他只剩下后悔与害怕。他们父子俩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谈过心了?也许从来也没有过。羿之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不了解儿子,而在羿令平眼中,父亲永远都那么深不可测——不可测到可怕的地步。

夜黑得越来越厉害,羿令平也怕得越来越厉害。他突然想起九岁的时候,他在亳城(现在的山东曹县。)和一个巨贾的小女儿玩家家酒,被父亲看见,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。从那时候起,他就对这个本应最亲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惧的种子。

夜黑得越来越厉害,羿令平也怕得越来越厉害。他薄弱的意志已经被恐惧『逼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他突然听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——他记得,每当父亲决定对敌人动手的时候,就是这样子的。他的手,无意识地『摸』向胸口。

羿令符抱着银环蛇,鼾声微作。

羿之斯『露』出一点没有声音的笑容,伸出手,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。突然寒光一闪,心肺之间一阵剧痛,羿令平怪叫一声,像逃避恶魔一样逃跑了。

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,再也收不回来,就像那渐渐远去的儿子一样。突然间他眼前一黑,终于倒了下去。

羿令平不住脚地逃着,不知逃了多远,不知逃向哪里,甚至不知在逃避什么。那一刀刺进去,连鲜血也来不及喷出,他已经逃走了。一直逃到四肢无力,一直逃到东方发白。终于他跪了下来,背对着太阳,失神地跪着。

父亲怎么样?死了吗?自己的恶行暴『露』了吗?以后的路,该怎么走?突然间,他只觉得天地茫茫,却无自己立足之地。

“嗨!抓到凶手没?”有莘不破的一拍让羿令平吓了一大跳。

“没抓到凶手吗?那也不用这样子。算了,以后我们总能抓到,快先回去看看台侯!他只怕不行了。”他也不由分说,拖了羿令平就走。回过神来的羿令平,脸上什么表情都有,但有莘不破却未看到。

羿之斯还没有死,匕首没有拔出来,血也不再流,一个巨大的花苞紧紧贴着他的胸口,代替他的心脏一起一伏。羿令符哭倒在他脚边。江离一手搭着他的脉搏,脸含哀凄。众人环列成半月形,默默而立。

一路上恐惧、悔恨、怨艾、无奈,但见到垂死的父亲,羿令平突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,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。他呆呆地站在那里,仿佛一具木偶。有莘不破轻声道:“还站在门口干什么?”轻轻一推,竟把他推得跌在父亲的脚边。

羿之斯缓缓地睁开眼睛,看见匍匐在脚边的两个儿子。他艰难地伸出手,轻抚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,惊得羿令平像小鹿一样倏然抬头。

羿之斯咧嘴一笑,这种温和的笑容,羿令平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。他慢慢平静下来,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。

“是我不好,我,我从来不知道,怎么,怎么做好一个父亲。”他说了这几句话,脸上涌现淡淡的红『潮』。江离知道不该让羿之斯多说话,这样只会加速他的死亡,但是他剩下来的这点生命,已经没有比和儿子说几句话更有价值的事情了。

“你也许自己觉得不如哥哥,但,在,在我心中,你们永远是一样的。好、好孩子,一直以来,我牵挂得最多的,其实是你啊……”羿之斯喘着大气,再也说不下去,羿令平抽噎起来,紧紧抱住父亲的脚,真想马上死去。

羿之斯的另一只手向大儿子伸去,却停滞着伸不出去,羿令符一把抓住,紧紧地抓住。看着儿子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悲伤,但泪水后面蕴涵的神采却远胜自己当年,他知道小儿子说得不错,这个男人不但是他骨中之骨,血中之血,而且是他永远的骄傲。

“能看到你重新振作,我,很高兴。无论将来,再发生什么事情,你不能再次倒下,答应我。”

看到羿令符含泪点头,他又把目光转向有莘不破,却不说话。

有莘不破指着羿令符道:“你要我帮他?”羿之斯的眼神否定了。

有莘不破又道:“你要我照顾商队?”羿之斯的眼睛笑了:“他们,都是我的子弟。帮我带回有穷去。让令符,帮你。”四大长老都吃了一惊,羿之斯如此说,等于把商队的领导权传给了有莘不破。

有莘不破挠挠头,不解地道:“这件事情令符兄也能胜任啊!而且更合适,对不对?”

羿之斯不答,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『色』。

“好了好了,我答应你。”刚说完这句话,他突然跳了起来,叫道,“我懂了,你,你知道我是谁?”羿之斯又一次笑了,笑得仿佛是逮住一头小老虎的老狐狸。他把头转向江离,又看了看羿令平。江离道:“我知道了,我答应就是。”

羿之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,随即又睁了开来,虎门炯炯,闪烁着羿之鹰眼最后的光芒,他的精神,他的气势,仿佛瞬间回复到最鼎盛的状态:“你们记住,不用替我报仇!因为能杀死我的人,只有我自己。”

在众人的嗟愕中,羿之斯迅疾无伦地按向心口的刀柄。花苞暴绽,开出一朵血红『色』的大玫瑰。眼睛,却永远地合上了。